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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敦煌游记】四、唐书地志里的乾坤世界

四、唐书地志里的乾坤世界

我与唐书地志仅一窗之隔。它被一方小小的玻璃窗框裱起来,挂在灯光幽暗的敦煌博物馆的二楼。七张麻纸粘连在一起,发黄残破,中间露出黝黑的底色,像一道巨大的鸿沟将我深深吸引进去。
视力不济,便只好凑近了去看。温热的呼吸扑在冰冷的玻璃板上,将那些来自唐天宝年间的文字一一打湿。我仔细辨认,那是陇右道、关内道、河东道、淮南道、岭南道,整整一百六十行文字,字字都是风尘弥漫。一百三十八个郡、六百一十四个县,几千公里的路程浓缩在七张相连的小小麻纸上,长三百厘米,宽三十一厘米,将大唐的锦绣山河一一描摹。
横的是郡名,竖的是距离西京长安和东都洛阳的里程数。敦煌郡、沙州下,距京二千七百六十里、都四千三百六十里,一行短短的文字将遥远的长安、洛阳与远在边塞的敦煌紧密联系在一起,它们是相去几千公里的同一王朝的三个不同地名,在我心中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。
缺失的那一半的具体内容我不得而知,不知遗失在了朝代的哪条夹缝里,它只显示了轮廓和大致的范围,一切细节皆被黑暗吞掉,剩下的要我去猜。若要用一支细细的笔描摹,一定会画出一张四通八达的唐代车马图,各个郡县分布在王朝版图的最中心、最边缘和最细微之处,在这张图上,幽暗的古地名一个个被点亮。手指点在敦煌二字上,那正是我现在站立的地方,我一个人的身影就填满了整个幽谷,再容不下任何人与我同在。神秘的图形被风沙吹散,我轻轻叹息,险些在横平竖直的文字中迷失自己,那是一个永不会被解开的谜。
人们从它面前经过又离开,脚步没有停顿,只有眼光轻轻在面上一扫,像打量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。我长久地站立着,在脑海中搜索当初写下这份地志的那个人,或者说,那群人。写在纸上的是浅浅的文字,放在地图上的是长长的距离,无数双脚、无数个人从四面八方走来,用千层底、轱辘、马蹄丈量山河的距离,从意气风发走到白发苍苍,从灯火通明走到荒郊野岭,然后在麻纸上慎重写下“距京二千七百六十里,都四千三百六十里”这样的字眼。
他们一定喜欢黄昏,喜欢荒原和雪,在夜深人静的小旅馆里将白日所见一点点腾挪在纸上,将那些朴素的东西安排在时间的末尾,在暗处发光。窗外风声大作,客栈的走廊里空无一人,隔壁的年轻夫妇争执不休,楼下的客人在猜拳喝酒,声音盖过了舍友的呼噜声。这便是时间的迷人之处,同一空间和时间里有着不同的情态,它们掺杂在一起,构成了冬日的苦涩。只有一支蜡烛还坚持亮着,它把黑夜烧出一个窟窿,透出黑洞洞的夜来,文字长了腿脚,在遥远边塞行走,远远看去,这些背负着沉重意义的汉字不仅在麻纸上扎了根,也在荒原上扎了根,独自在苍茫的白纸上伶仃飘荡。我对这些事情深信不疑,任何可以流传到现在、供万人景仰的物件背后一定都站着一个或几个人,他们那么普通,却成为史记的一部分。
就在这个午后,唐书地志上的每一个字都沿着血脉渗入到我往后生命的每一个秋天,我注视着这些小字,犹如注视深渊,我在深渊里行走着,远不如当初写下文字的人潇洒从容,也不如大地那样悲壮深沉。一说到远方便有了辽阔之心,下午正好的阳光让人安于现状,有了站在自我的立场上追寻古迹的理由。发黄的纸张上藏着经年的历史的味道,从我二十七岁的浅薄年轮上碾压过去,朝四周看,原来黄昏之下哪个方向都是逆光。
如果有任何一个人经过唐书地志时却不热爱它,那一定是不可饶恕的罪过,朴素的真性情力透纸背,散发出温暖的阳光的味道,我像一个考古学家一样细细打量它的价值,被时间一再浸染过的东西变得无比神秘,这是一种从很久远的时间里辐射出的强烈光线,它打开了一个通道,使我在敦煌旅行的第一站深不可测。
兰,廊,河,伊,沙,肃,甘,渭,武,从右往左念一遍,再从左往右念一遍,繁而有序的行楷勾勒出山水的模样,那个背着行囊的人风尘仆仆,他全身都是边疆,每一寸脊骨都是大唐的盛况,他一走向我,我就成为了历史的配饰,无法从浩如烟海的卷轴里找到自己的名姓。
平静的面容是我留在唐书地志前的最后一个表情,上面什么都没写,只留下了一点屋宇漏痕一样的泪迹,斑斑点点,深深浅浅,掉在敦煌博物馆二楼的台阶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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