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胡开强   

芮达锋，三十岁，男，西安外语学院毕业，小潘走后由他收银兼服务员。

马尔，十九岁，男，道奇威尔高中生，钟点工、外卖。

斯蒂芬妮，女，十七岁，道奇威尔高中生，钟点工、收银兼服务员。

再加上本人，就是金冠餐馆除查理亲戚以外的“外籍”员工。

因为有小芮同志，对外接待、收银找补，无论男女老少，白人黑人，在语言上通吃。所以我仿佛在道奇威尔这个地方感觉到了一点人间的气息。

先说小芮本人吧。个子不高，西安人，身段笃实，快人快语。每天收工后，在北美幽蓝的星空下，“天街夜市凉如水，卧看牵牛织女星”。所以总有许多“老孙家”羊肉泡馍和“盘飧市”卤猪头之间的劳工互动。

小芮丧母多年，父亲是纺织厂工程师。父亲忙工作，少与儿子交流，之后小芮大学毕业，自食其力，毕业两年后和同学结婚，独立门户。“让我老爸最生气的是我们两个都不想干巴巴的参加工作当职员，就是想闯自己的事业。他那一代人，就认为我们是在游手好闲、不务正业。我给这个傻老头从来说不到一块儿。”这是芮儿子对芮老爹的概括性评价。

我就想不明白。学外语！多洋盘啊，我最敬仰的就是会说英语的人。但是，两位不凡的“西外”小夫妻干的居然是“电脑绣花”。也就是说，买两台电脑绣花机，在枕套、桌布、窗帘、衣裙等等各种纺织物上绣花。那时代这劳什子实在是一种时尚，相当于现在有钱人都用明清家具一样。雇人，来料加工，生意也还红火了两年，一度引领了西安潮流。很快，时尚更替，电脑绣花滥市，两口子果断决策:不干了，搞音像制品。其实就是卖盗版音像影碟。从邓丽君、罗大佑、《007》、《未来水世界》到各种毛片。开始有个小铺面，因扫黄打非，不行了。好在本就做好游击战、麻雀战的各种应急措施，遂改为摆地摊，昼伏夜出，从钟鼓楼到大小雁塔，好歹也能把小资生活对付下去。

“后来地摊都摆不下去了，搞这个的人也多，逮得也凶………所以，我们商量，到美国来闯一下。先说清楚，我可不是寻求什么理想抱负，我就是想折腾。生活在别处。说得多好！我家老头子也最气我这点。”说完这话，他长长地吐一口烟，遥望深邃的夜空。不要说他老头子气，我听着都有点气。看着他那样，真担心他又看上了夜空中的哪颗星球。“你还真能跟着行市走，你老头赞成你这样出来漂吗?”

“根本没给他说。我到机场，换好了登机牌，打电话给他说了声，我要到美国去，已在机场了。他听了没吭声，待会才说，“好好保重，不行就回来！唉，算了，以后挣了钱再好好孝敬他。”小芮淡然笑，把烟头弹出去，夜空划过一道橘红的弧线。

“美国人很好相处。钱攒够了我也要开餐馆，我看了，就只有餐馆才好挣美国人的钱。在洛杉矶，我体会了一件事。那阵我刚落地，想去一家律师事务所，向一个正要上车的老美问路，他下车给我仔细地指了路。然后才上车，他又下车把我叫住。问我是不是走路去。我说是，他说让我送你吧。他说，'我估计走路得两个半小时。’问题是，并不是他顺路，我们的目的地相反，但是，别人就是送了我。就凭这一点，我愿给美国人煮一辈子饭，而且要想法把我老婆弄来，一起煮。”小伙子的确不错，在他的眼里，明天永远阳光明媚。

春天来了，小芮的心，像野草一样地疯长。也是在星空下，但现在多了一道风景，游动的萤火和星辰交相辉映。

“老兄，去不去阿拉斯加打鱼？”小芮轻松地问我

“阿拉斯加?”

“阿拉斯加，七八两个月，工资很高。如果你有兴趣，我就仔细询问一下具体规矩。一两个月下来当干一年!”他比较兴奋。人啊，在美国一定要学好英语，就因为语言相通，阿拉斯加就像是他家后花园的夏季荷塘。

我闷了一会儿，“让我想想吧。”

我认真严肃、庄重缜密地想了三天，和小芮同志进行了一场严肃的月下会晤。

“你看过雨果的《海上劳工》吗？还有杰克·伦敦的《马丁·伊登》《热爱生命》，海明威的《老人与海》?”

“哥，这个问题太小儿科了吧？杰克·伦敦和海明威的东西我一般是读原版，我是说英文版。”

我听出来了，不外乎是讽我，我不管他：“我是说，阿拉斯加，我不去。我建议你也不要去。”我尽管用的是“建议”，但口气是制止。

“为啥?”

“海浪、烈日、劳苦等等可以量化的所有的苦都可以预计，但有一样，我不敢想下去……”

“啥?”

“生病!如果病了，咋办?这是我想了三天,只有这一样，让我不敢想下去……”我不想把话说得太白，孤漂远洋，真是不咋地了，也只好说声兄弟对不起了!哪怕再崇高的善良的人及人性，海上生活，也只能这样了。

“不至于吧。那么豪迈浪漫的壮举，咋就拿给你说得背脊凉飕飕的？”

“我真想浪漫一把，到老了，对子孙说起，‘老子在阿拉斯加，北冰洋打过鱼!’就为这一句话，也没枉过一生。老弟，英雄盖世，就怕一病啊!如果真上了船，你懂英语的优势也就不再是优势了。”

幽幽夜空，北归孤雁，长夜一鸣。我为我的现实胆怯打断了一个孩子的梦想而难过。

“算了，哥，你不去，我也不想了。到美国快一年了，我就觉得给你投缘。”

其实，就是到今天，心头也还有个今生不会再有答案的问题:如果真去了呢?阿拉斯加，我遥远的梦想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