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國遊記選(22)——徐雲石之《夢裏桃溪笠屐痕》
- wang
- 2024-01-11
- 生活笔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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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我們陪了金天羽先生,游遍了宜興的庚桑善卷兩洞,千奇百怪,大家不免稱讚一回。尤其是善卷的水洞,可以坐船出進,更爲他所少有。好游的我,又生長在宜興,也不免詫爲生平所未見,可惜水洞中有一條白龍,不來歡迎我們,倒躲了起來,不知牠的去跡,我便有心想再到洞裏去搜牠一搜,所以金先生們遊畢歸城之後,我獨自一人掉舟進洞,誰知左搜右搜,踪影全無,這也無法,只得出了洞門。那時我便想由善卷到張渚山裏去一攬勝景,所以出洞之後,便坐轎囘到張渚,我們本是先到了張渚的,張渚本名桃溪,離祝陵五六里,祝陵到善卷洞,不過一二里。我到了張渚,住在桃溪旅館,那管事江先生,極會招待,可惜天色已晚,不能再往他處,只得喫了晚餐,睡在牀上。隔壁有一收租客人,因爲追租鬧了一夜,這是民國二十一年的十一月間,正是催租時候,却也不能怪他。我睡在牀上,盤算可遊地處,張渚左近,最有名的自然要算龍池山了,否則國山有封禪碑,自立大石,倒可一觀,但是那兩處,我都遊過,不免把他拋下吧。一覺醒來,轎子已在大門外伺候,匆匆喫了早點,卽便起程。一路行來,只有騾子馱竹下山,趕騾子的也兩肩扛了不少長竹,橫衝直撞的,我們轎子倒要避他。漸漸入了山圍,便見四山都種滿大栗樹,那大栗,本是宜興第一出產,一年的行銷,確是不少,除大栗外,便要算春筍和冬筍了。大栗樹的形狀倒像紅梅,虬枝崛挺着,彷彿古怪老人,大栗樹下,尚可種山芋、青菜,所以種的人更多,太陽逼我轎門,有些熱烘烘的,急想下來休息。轎子停了,我走出來,問是什麼地方,他們說是緜羊村,這緜羊村,離張渚約有十八里,一面有山包圍,風景甚是清幽,不料一童子,年紀不過七八歲,他來盤我行徑。我說好,你們年輕輕的,倒能關心過客,此地不怕有强盜了。原來張渚這個地方,與浙江長興交界,又通安徽廣德,崇山峻嶺的中間,每每有異言異服的人,往來行走,山中旣無關柵隔欄,又無警察盤查,盜匪如若犯案,就逋逃在裏頭,所以居民大都能夠防詰盜賊,童子習聞已久,也就不知不覺了。緜羊村本無可遊的地方,我流覽一囘,依然上轎,進行七八里,卽抵大澗鎮。大澗,在太華山的脚下,我的目的地,就是這個太華山,姑且先把這山的情形,介紹給讀者。我們宜興的太華山,比較陝西的太華山,自然小得多。但是以宜興而論,要算羣山中最高的了,牠的頂上,有一地藏殿,下了幾十級,有一九峯寺,春二三月中,香火極盛,善男信女,登山朝拜的絡繹不絕,我在宜興,倒想一登宜興最高的山,所以就想到牠了。轎子到了大澗,就停下了,有一鄉村小茶店,招呼喫茶,據說姓張,他的女老闆,也是會說會笑,異常熱鬧,這倒出我所料。並且極誠邀我喫飯,不收我茶資,那時我正想上山,只得謝却,祇領了她的茶,就上轎。遶太華山右麓,在澗水的旁邊,走了約六七里,地名叫作橫坑,也有幾十家村民,那時已到村盡頭,便見了山級,我就叫轎子囘到大澗等候,出了轎,命一轎伕跟著一同上山。那山全藏在竹子裏面,尤其是山下的竹,一碧遮天,緊緊密密,生得異樣精神,粗的有大脚膀粗,我就想到,假若我是夏間到此,那末在翠篠中行,如何的清快啊。軋嘞嘞的聲震動了我的耳鼓,原來是山中伐竹工人將竹子伐斷,在山腰溜擲下去,竹子碰着石頭,發出大聲,據轎伕云,天天是如此的,一年山上伐的竹,確是不少,有些工人,便在山上,將竹截短,取成斷筒,捆好下去,這便是製零件用的。一棵竹子,在山上所值有限,馱到張渚,便加上幾倍。那些苦工,只須每天馱幾棵竹下山,一天的衣食,便可不愁。無如那些粗人,程度太淺,只要身上略餘幾文,便要耍錢,非將他輸完不息。這也是鄉人的通病,到處都是如此的。我們逐漸上山,竹子漸疏,到了山頂,便不見有竹子,就看見九峯寺,計算也走了七八里的高度,入了九峯寺,就有兩僧出來招待,都是和藹可親,可是房子不見得怎樣。那時將近下午一點鐘,寺夥便把午飯開上,菜蔬較可口,喫了飯,一個僧人,陪我上了山頂。山頂上有一地藏寶殿,殿后尚是平場,可以看見近城的南岳銅官芙蓉等山,殿的前面,就看見了不少的綠蛇,逶迤下伏,這便是浙江一帶連過來的山,都沒有太華高,身上全都長了毛竹,所以彷彿綠蛇一樣,我看了,倒也覺得有趣。那知趣的僧人,他便告訴我,那年浙軍來打江蘇,就由前面山裏過來,我們夜裏看見炮火轟天,還當是過年的流星花炮呢,軍火是動不得的啊,他們打過了山,便都逼迫我們供給他,把近村的米糧,全都喫盡了,我們無法再住,也各自逃走謀生了。那前面的山上,還有浙軍營長的墳墓呢。我聽了,便也和着歎息一囘。我倒問他,這山上近來安穩麼?他說甚是安穩,土匪是沒有的,小夥的盜賊也不敢來,前面有山卡,派幾人守着,便都不敢近,這還是地勢如此的。我們看來許久,就回到九峯寺,飲了一次茶,另由他道下山。這條路不如前來的路好,是多年失脩的樣子,脚底倒覺得苦,幸而是下山,比較容易只須留神一點,便不會出險。一氣子走了六七里,到了一村,已在平地,地名叫北川,居民比橫坑還多。我們也不停留,一直到了大澗,再赴張家喫茶,會齊轎伕,乘轎前進。在大澗鎮四五里之遙有一村,地名叫做胥井,這便是明朝盧忠肅公(象昇)生長的故鄉,(此段史实,作者记错了)但是姓盧的早已衰落了。我是最崇拜鄉先哲的,幷且讀了他的文集,有湄隱園記一篇,他所說的“萬山環匝,林壑鮮深,溪水淪漣,其中復有田疇墟落,映帶左右,真習靜奧區也”等等,都映在我的心坎。旣然到了大澗,就不能不到胥井。所以我離了大澗,轎子穿林而過,一霎時,便望見胥井了。現在的胥井,雖不如盧公所說的好,但是羣山環抱,一路中通,村落藏樹林中,他記內所說“蒼巒繡壁當其前,遠岫煙村遶其後”的景象,確乎未改。可惜這種妙境,未曾有人爲之整理。居民雖有富庶之象,但是各家子弟都是俗陋不堪,不識佳山佳水爲何物,幷且盧公湄隱園記,原係紙上園林,並未成爲事實,所以我也無從覓他的遺址。出轎步行一週,仍到口外上轎,向覺了村進發。覺了村,離胥井約十八里,他的村名,不知何所取義,或者係恍然覺悟的緣故麼。現在世界最好的是糊糊塗塗,最不好的是覺,人生在世,儻然覺了,還有什麼意味。我生平最怕覺,所以也要到覺了村去看看,究竟他們是覺呢,是不覺呢?正在設想,已然到了村外,我便出轎,見有三層高樓一所,走進門內,原來是個小小學堂,教習二人,出來招呼,小學生倒有五六十個,我急急登樓一看,四面山峯圍繞,下有澗泉,小橋通之,景象確是不錯,高樓下牆上,題了五個大字。爲“陽羨之桃源”,不知何人所題。大抵村中的人,已明白了生存競爭主義,故而創設學校,教導子弟,使他出而競爭,這便是覺了麼?究竟算覺不覺呢?我也莫名其妙了。當時在高樓上徘徊許久,便下了樓,又到村上看看,許多村農,依然做着田畝工作,也不見得所謂覺不覺,我問他村名的原因,他們也不知,我就上轎,向我第二目的地進發。我的前一目的爲太華山,後一目的爲黃石庵,這個黃石庵,從前的人都說是黃石公修道之地,就是張子房所見的黃石公。我想司馬遷《史記》載明在穀城山下,斷然不會又在此地,但是仙人能騰雲駕霧,又有分身法,誰說不會來,可是料不定,好在有佳山水地方,附會些古來仙人,也未嘗不可。我在民國六七年間,在北平工作,我的朋友,遊到黃石庵,就稱讚他好,題了“黃石仙境”四字,寄信來索我寫,我就寫了,刻在庵的大門上。我到了南方,早就想去看看,無奈幾年不得工夫,此時到了覺了,在五里相近的黃石庵,自然不會忘掉。一路行來,轎子又從竹林裏穿過,那兩面的山,漸漸逼近,翠竹撑雲,不知有幾千萬竿,深綠叢中,又夾著流水,泠泠聲,彷彿彈琴調瑟,煞是好聽。我到了此地,不知不覺的,心裏沉靜起來,這又是什麼緣故?凡是境界,越是幽深越沉鬱,我滿不料宜興倒有這種境界,便漸漸的相信我的朋友所題“仙境”二字,有些意思了。宜興山水的妙處,原在一“秀”字,黃石庵的妙處,更要添一“幽”字,這並非我的誇張啊。西斜的太陽逐漸向我轎前辭別,一種又清新又寂靜的淡玻璃色,在微風中飛舞,我便趁著這晚景中到了寺前。他三面的山,彷彿一件斗篷包圍着,缺口處便是一條來路,那來路到了寺前便斷了,來路的旁邊,有一條澗水,就是山上流下來的泉,路的盡頭,便有一坡,那寺屋便建在坡上,我的轎子一級一級的上坡,寺門前立著許多的人,原來是看見轎來,在門前歡迎的,我到了門前,一眼便看見我寫的“黃石仙境”四字,可是寫得並不見佳,也許是做壞的,但自己倒因此添了些慚愧。進了寺門,有一額掛着,寫的是朝陽寺,或者原名朝陽寺吧。但是鄉里人大家都說是黃石庵,對不對,我也不去管他。寺裏的住持,名叫正明的,招待得極其週到,不過他的飯菜却不見佳,茶水倒還潔淨,前前後後,並無一間看山的小樓,可以看山。這些房屋,無非是灶倉禪房大殿雜室等等,真正辱沒了好山好水。那住持也極平常,所談的又都是衣食經濟,與神仙菩薩羅漢,相隔幾千萬里,不知黃石公那裏來這種徒子徒孫。但是我却擾了他一杯白酒,臨了時,他又引導我到他方丈室去休歇。山中的情景,自較他處爲清寂,我遊了一天,身體疲倦,不免倒頭便睡了。我睡夢中,忽又想到如何建築小樓如何開闢山洞,原來由寺後上山,有一黃石洞,從前可以入遊,現在已不能進去。迷迷糊糊的,正在做夢,便被大殿上鐘鼓聲驚醒,那時正在天色將明的時候,他們大約要作早課。我在牀上也不能安睡,只得起來,天也漸漸發亮,我著好了衣服,一個人獨自走出大門,細細領略曉色山光。抬頭望那山頂,忽微微的冒起一線白雲,把山腰束著,紅霞飛起天半,橫蓋過來,又好似一幅五彩發光的帽,登時想到蘇東坡的兩句詩,就是“嶺上晴雲被絮帽,樹頭初日掛銅鉦”了。日光漸漸下地,正明便邀我入寺早餐,此地造紙工作甚忙,寺中也有許多工人,聚集造紙,他的造法,不免陳腐舊套,故而所造的紙,未能潔白,不合商戰潮流,但我那時匆匆,也未能實地調查。早餐旣畢,依然乘轎,由原路出山,約行三十餘里,便抵張渚鎮,開發轎資,大約每人每日一元,另加酒錢。在鎮午飯後,至輪埠趁汽船返城,船資每客小洋四角,我的遊蹤便由此告畢。徐雲石(1885-?),名夢,以字行,號半夢、凍佛,邑人,工書法,著有《愚園記》《滄海星辰室文存》《海紅樓詩錄》《臨池瑣語》等。